清晨，山里的雾还未完全消散，第一缕阳光还在云海里悠闲酣睡，青翠的叶子蒙上了一层薄雾，末梢上挂着欲滴未滴的甘露，村里的雄鸡还未报晓，我已经披着外衣，借着玻璃溜进来的光，开始摸索着，整理今天上学的行装。
外头的灶台里“噼里啪啦”地燃烧着草杆，母亲佝偻着腰，往沸腾的水里加进了面条。刚刚锅里才“咕噜咕噜”地冒泡，这会儿又迅速安静下来。母亲忙趁着这会儿等水沸的功夫，转身“嚓嚓嚓”把地里刚摘下的菜叶切好，又腾出手来从碗柜里取出两个碗，“哐当哐当”，再起盖，放了菜和盐，搅合搅合，很快，就给碗里盛面了。
我在灶台旁的水盆里，掬了一捧清水往脸上，刚睁眼，母亲就已经把碗筷放好在矮几上，叮嘱道，“吃了面，你俩再走吧！”
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眉头，我张了张嘴，最终还是把话咽进肚子里。
其实，家里平时是不吃早餐的，我也早就习惯了。
母亲原本在照顾病倒的外婆，今早特地赶回来，做了面给我送行。最终，我还是和父亲围坐在矮几旁，把热面吸溜下肚。母亲却不吃，只看着父亲和我吃。
吃毕，太阳也跳出来打个照面，父亲三五下熟练地捆紧了那只行李箱，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只行李箱。我坐上去，父亲粗短的腿支起车，再慢慢用脚将车的支架推回原位，这次他好像比往常还多蹬了几下脚，发动机才发出熟悉的“呜呜”声。母亲还是照旧说着每次出门前的“老话”，一边整理我的领子，“衣服带够了吗？”“周末不要一个人出校门逛，不安全的，知不知道……”车动了，她那一箩筐的问题还没问完。
每学期都上演着一样的戏码，台词早就熟背于心。因为我在县城上高中，虽然离家不远，但只有期末才回家。
而这一次，感觉却全然不同。其实，那面，吃得我心里发涩。整个假期，读书计划、学习计划都被我抛掷脑后，父母也从不过问我学习的细节，他们很信任我，每回亲戚间聚会谈起自家孩子的学习，他们总是一脸骄傲，“这孩子学习一点儿都不需要我们操心，从来没怎么管过的，他很自觉啊……”我觉得我的胃里更沉了些，今年家里的琐事还格外多，我什么也没有帮上，什么也没有做。风“呼呼呼”地往后跑，带不走一丝难安。
离家不久，父亲用一贯低沉的嗓音开口，“忘了带头盔了，带回到公路边再买吧，真是越忙越乱。”我低了低头，躲在父亲的背后，偏头不再去看他那黑白灰相夹杂的头发，还有满分/发上沾上的一点泥土。父亲每次送我上学，都会特意换上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，但他总是粗心地忘了洗。
反光镜里只有山，不断地往后面飞奔，一如我不停地往前。回首，望不见母亲，只有连绵的小山。
县城里今天的车子格外多。父亲小心驶着破旧的摩托车，穿梭过拥挤的人潮，来到岔路口，他的电话正好响了。我从他口袋掏出那台屏幕早就碎得不成样子的手机，怎么按接听键，手机都无动于衷，即使关机也不能，它照旧扯着嗓子喊。我从口袋拿出我的新手机，照着碎屏上显示的号码拨打过去，父亲停好车自然地接过我递过去的新手机，丝毫都不觉得奇怪。
这里天气闷热，没有山里的那股凉意，到处都是喧闹声，水泥地被烤得炙热，汗水顺着父亲黝黑的皮肤一滴一滴落下，消失不见。
走到银行门口，很多中年男子坐在那儿，偶有一两个比较年长的。他们的打扮和父亲往常的一样，一双破旧的“解放鞋”，又脏又破的背心和看得见痕迹的劣质牛仔裤，上面沾染了泥土。透过衣服的破洞，能看到早就不知是新疤还是旧疤。而且只有当他们洗了脸，才看得清脸上的皱纹。他们中有几个和父亲笑着打了招呼，我知道，父亲平时也在他们的行列。
他们在这里揽工，有人来招活的话，可能有一百多的收入，也有人连续几天做不上活的。他们也干不了别的，一辈子只懂得和泥土打交道。他们的肩上，不仅仅是自己，有年迈的老人，还有幼小的孩童。
我穿着整洁的校服，背着时髦的书包，跟在父亲身后，胃里越来越沉。
“保管好，不够到时候周末给我打电话”。父亲把清点好的钞票，用核桃壳般的手递给我。我攥了攥自己白净修长的手，一时愣在那没接过去。那只粗大的手牵起我，郑重地把钱放在我的手心。
父亲和其他家长一样，是不让自己的孩子拉行李箱的，脸上也是一样的得意神情。家长会开完，送他去门口的时候，站在一旁，看着他像出发时那样极不协调地发动着车子。发动机的声音很大，即使是人潮涌动，熙攘声也没能盖住发动机的声音，同学和校门口的保安都往这儿看，父亲显得极为窘迫，不自在地转过头和我道别，“我走了啊——走了啊！”然后我看着他汇入车流，那声音也越来越远。到最后我也没有开口说什么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我站在那儿，看着他，往山里的方向出发，和来时的那条路一样，会有晶莹的青叶，会有朦胧的白雾，还有袅袅的炊烟……(文/李宗生)